史可法放下笔,沉重地叹了口气。
天色已经渐晚了,但手中的公务却还没办完,他推开窗子,烈烈的北方顿时扑面而来,吹得他身体剧烈地抖了抖,瞌睡也因此飞走了。
这里的寒风,让他想起京畿外那无名古寺来,那一日风大雪狂,可恩师左忠毅公覆在自己身上的貂裘,却是那么温暖。
或者象京城之中厂狱之内的刻骨寒风,冻得人从骨头里往外冷——或许只有恩师那样肝胆心肺皆为铁石者,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凛冽寒气吧。
他今年虚岁三十五,正是年富力强之时,也是励志有为之际。从受张国维所荐来安庐起,他便兢兢业业,几乎没有休沐过。
但越是如此,他便越觉得心中不安,安庆、庐州,这是江左重镇,可这两府之中,竟然没有可守之兵!
若不是年初桐城民乱,让他被调到了这一带来,他几乎就想不到,如此靠近应天府的心腹之地,守备竟然如此松懈,不仅兵额完全不满员,就是勉强凑出来的那些兵,也一个个东倒西歪,如同没有吃饱饭的饥民一般。
甚至连年初击败了桐城民变的襄安巡检司,派来供他检选的兵员,也就是四十个老弱病残,哪里有传说中的精锐模样!
史可法有些弄不明白,自己上任数月以来,一直都是忙,忙得不可开交,可是为何就是没有一支足堪使用的官兵。
“道邻兄,还在忙啊?”
他正思索间,门被推开,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人走了进来。
张溥。
在钱谦益被捕之后,张溥就惊得连夜离开了南京城,他自己知道,自己闯了大祸,特别是那两万多两黄金被“吴三桂”黑吃黑掳走之后,他甚至连家乡都不敢回,只能来托庇于史可法,在史可法帐下充任幕僚。
史可法并不知道他谋划贿赂内朝赶走温体仁的事情,只以为他是怕被钱谦益牵连,同为东林一脉,史可法又一向深慕老师左光斗胆气的,当然毫不犹豫地接纳了这位名闻天下的复社领袖。
在史可法这边呆了两个月,发觉钱谦益并没有将自己供出来,吴三桂回关外时在山~东又遇“贼寇”袭扰,身受重伤几乎是只身逃回,因此张溥悬着的心渐渐放下,又开始谋划如何实现平生志向来。
“天如贤弟,比不得你悠闲啊。”史可法看着张溥,颇有些无奈:“身荷国恩,分守一方,如今却连三千可战之兵都凑不出来,难道我只是在尸餐素位?”
“道邻兄何出此言,你如今正是有为之时,不可以有此消沉之语!”张溥正色道:“左忠毅公泉下有知,见你这模样,必然再啐而骂之!”
“是,多谢天如兄教诲。”史可法悚然动容,向着张溥一揖。
“君子之过也,如日月之食焉。过也,人皆见之,更也,人皆仰之。”张溥坦然受了他这一礼,然后开口又道。
“岂与夫庸儒末学,文过饰非,使夫问者缄辞社口,怀疑不展,若斯而已哉?”
两人各调了一句书袋,然后相视一笑,史可法振作起精神,回到了座位之上:“天如兄,你此次去桐城,收获如何?”
“还是老样子,一听闻筹饷,一个个就哭丧着脸,说年初为贼人所破,家家户户都损失巨大。”张溥苦笑着摇头:“休提,休提,这些个吝啬村夫!”
“鼠目寸光之辈终究是多啊,今日塘报,陕晋流贼,已经窜入河南,若是他们东来,咱们手中几无可御敌之兵,到那是贼人过境,他们还有几分家当得剩!”
对这个消息,张溥不想去深究,虽然流贼日炽,但是在张溥看来,那还是癣疥之患,动摇不了大明的根本,真正威胁到大明根基的,仍然是朝堂之上的奸臣。而要与奸臣斗,必须发动民意,掌控舆论。
他是知道舆论的威力的,旧年温体仁之弟温育仁欲入复社而不得,便指使人写了个剧本《绿牡丹》四处传唱,将复社诸人中少数不学无术沽名钓誉者着实讥讽了一番,让张溥、张采好生难堪。这件事情,让一直掌握着舆论力量的张溥意识到了危机,舆论是双刃剑,掌握在他手中,自然是辅助君子正人清除奸佞小人的利器,可是掌握在别人手里,就算不成为助纣为虐的工具,总也是明珠暗投。
故此,俞家的全套活字印刷术,必须交由他来掌控,至少,要让俞家所出的《风暴集》、《民生杂记》只有东林和复社的声音,而不要去弄些什么杂学。
“襄安俞氏之事……可有结果了?”张溥问道。
“那个俞宜轩,一口咬定毫不知情,只有俞国振才知晓,而俞国振外出远游,不知所至。”史可法叹了口气:“这些劣绅恶霸,为祸乡里,横行不法,只恨未有把柄,而且……我以军法责其军棍尚可,真要砍他……”
“万万不可,万万不可。”张溥听到这里,脸色微微变了,他连连摆手,苦笑道:“我向道邻兄进言,只是想请俞家交出活字印刷之术,却不是想害了俞家人性命。若真做到那一步,今后俞济民回来了,我如何与之相见?”
“天如兄与俞济民有交情,为何不直接去找他?”
“这个俞济民,才能是有的,本领也是有的,但有些顾私利而忘公益,贪小道而弃大道。”张溥苦笑道:“咱们将这当成宏道教化的重器,他却当成为自己牟利的私器,而且他这人……你若是见过就知道了,最是狡猾,说不动他。若是能乘着他不在,将此事办好了,那倒还罢了,等他回到襄安,再想办成此事,除非真的与他反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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